如何聊电影作者:美安·霍纳迪出版社: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定价:49.8元
我们身处谁的世界?又是通过谁的眼睛看世界?影片的视角是在变化,还是始终如一?
导演肩负一个很重要的任务,就是展现清楚电影的视角:是谁在银幕世界中引领观众?我们是透过谁的眼睛和情感来看待故事中的矛盾冲突、悲欢离合、失败与成功?通常来说,这个任务在剧本阶段就应该完成,但是导演还是要负责在整个制作过程中明确这个视角,确保“从剧本到片场”(再到银幕)全程视角一致。
阿方索·卡隆将《人类之子》拍成艺术品得益于他特殊的视角
想想《出租车司机》《热天午后》《毕业生》等影史经典,或者是《搏击俱乐部》《黑天鹅》《卡罗尔》等近年的佳作,这些电影中的每一个决定,比如摄影机摆在哪里,镜头反映的是谁的视点,观众是通过谁的耳朵听声音,电影配乐是在传达谁的内心情感,都取决于角色和角色视角。以上这些影片即便暂时偏离原始视角,也不会让你在观影期间产生混乱。
2012年,我在采访凯瑟琳·毕格罗时,聊起她当时的新作——惊悚片《猎杀本·拉登》(Zero Dark Thirty),以及这部片子和她的上一部电影《拆弹部队》在视角上的区别。虽然两部电影都是关于情报收集与军事行动的惊悚片,细节度高,情节紧张,但在电影的风格上,毕格罗做了一些变化。这种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艺术设计来完成的,比如在《拆弹部队》中多展现尘土飞扬、色彩单调的外景,而《猎杀本·拉登》则倾向于展现更现代化、更漂亮的内景。但是两部电影最大的区别,还是在于毕格罗放置镜头的位置。
“《拆弹部队》的视角类似于记者视角,”毕格罗告诉我,“我们是拆弹小组中的第三人……也就是说,摄影机永远和这些士兵在一起,非常主观,从来没出现全知视角(omniscient eye)。”虽然《猎杀本·拉登》中的视角也不是全知视角——即镜头永远不会拉到一定距离之外,用“上帝视角”来观察银幕上发生的一切——但是相比于《拆弹部队》,《猎杀本·拉登》中的视角还是更为客观一些,让观众能够同时了解由杰西卡·查斯坦(Jessica Chastain)饰演的主角和其他多名团队成员的故事,以及在这项长达十年之久的任务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情。虽然镜头视角相对客观,但毕格罗告诉我:“只有打造一种彻底沉浸式、体验式、参与式的视觉语言,才能讲好《猎杀本·拉登》这个故事。所以它有着相当的主观性,因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故事。它看似粗糙,但实际上我们做得很精致,只不过看上去未经雕琢,所以还是让人感觉很自然。”毕格罗还说,在拍摄《猎杀本·拉登》时,她想要将一个复杂而神秘的情报收集过程拍得更加简单明了,甚至带有私人感情,以求“让这次猎杀行动更能引起观众共鸣”。
同样,在改编自P.D.詹姆斯(P.D.James)小说的《人类之子》中,是阿方索·卡隆决定用克里夫·欧文饰演的男主角西奥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。在整部影片中,仅有一场戏脱离了西奥的视角,但是在影片的制作当中,卡隆一直在努力争取保留这场戏。倘若将同一个剧本交给一个普通导演,拍出来的很可能是一部极富娱乐性的动作冒险片,但是却很难上升为一件艺术品级别的作品。同样,由罗马尼亚导演克里斯琴·蒙久执导的《四月三周两天》也是如此。影片背景设定在后共产主义时期的布加勒斯特,讲述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想方设法堕胎的故事。这是一部写实主义杰作,在蒙久的构建下,观众和银幕角色之间没有任何屏障。虽然导演的手法在影片的每一步中都有体现,但厉害的导演从来不会干涉观众的视觉体验或者道德启发。
保罗·格林格拉斯是“水平”视角的大师级人物
当《塞尔玛》最终敲定由爱娃·德约列来执导时,这个项目已经开发多年。这部片子原本是想展现马丁·路德·金和林登·约翰逊总统之间富有争议的政治对决,但在德约列的手中,影片重点放在了对各位民权运动者的刻画上,展现他们是如何策划1964年的塞尔玛游行,并劝说马丁·路德·金协助领导这场运动。德约列不仅在剧本中加入黛安娜·纳什(Diane Nash)和詹姆斯·贝弗尔(James Bevel)这些关键历史人物,还和摄影师布拉德福德·扬一起,绘成一幅远比原始剧本广阔和直观的历史画卷。在《塞尔玛》中饰演马丁·路德·金的大卫·奥伊罗从影片立项伊始就被敲定为主演。奥伊罗表示他发现“仅仅通过视角的力量,这部片子就成了它该成的样子”,这其中的视角,包括德约列将女性纳入叙事,以及她放置摄影机的位置。“你可以把摄影机放得很远,你可以把摄影机放在白人士兵的身后,看着游行者从远处走来,然后说:"看,黑人来了。"他说,“或者,你也可以像爱娃那样,让摄影机跟着黑人游行者前进,你可以放慢节奏,把自己放进游行队伍当中。”
保罗·格林格拉斯早年拍摄纪录片的经验,让他成为偏向主观、“水平”视角的大师级人物:不管是《谍影重重》系列中剧烈晃动、有时甚至混乱不清的动作场面,还是《血腥星期天》(Bloody Sunday)、《93航班》、《菲利普船长》这类真实事件改编电影,格林格拉斯的作品已经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风格和体系,他喜欢让摄影机紧紧跟随拍摄对象,而不是让摄影机远远旁观。他的镜头风格虽然冷峻,但并非冷酷无情。这和斯坦利·库布里克、韦斯·安德森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库布里克和安德森讲究将镜头冷冷地放在画面中间,他们的影片也许会采用某个角色的视角叙事,但给人感觉非常客观,情感疏离。
我喜欢将库布里克和安德森这类导演称为“局外人”导演,因为他们的导演风格就是置身事外,远远旁观,而且敢于使用各种艺术手法。在我看来,拉斯·冯·提尔(Lars von Trier)、科恩兄弟、佩德罗·阿莫多瓦、托德·海因斯等当代导演,以及像奥逊·威尔斯、费德里科·费里尼(Federico Fellini)、道格拉斯·赛克(Douglas Sirk)等老前辈也都属于这类类型。他们对待电影素材的态度是一样的,都追求抢眼的视觉画面、精细的框景和构图,而且毫不忌讳自己的作品有舞台剧感。
和“局外人”导演相对的是“局内人”导演,也就是努力为观众打造强烈主观视觉体验的导演。他们的做法是创造极其逼真和写实的环境(通常是在实景下拍摄),将观众放进一个单一的视角,让观众获得更为强烈的沉浸感,并以此对故事和角色产生更深刻的共情与理解。
“局内人”导演保罗·格林格拉斯喜欢让摄影机紧跟主角行动
保罗·格林格拉斯特别喜欢让摄影机紧跟主角行动,而且频频使用特写镜头,所以他是一个典型的“局内人”导演。他的同乡,同为英国导演的迈克·利和肯·洛奇(Ken Loach)也是一样。比利时导演让-皮埃尔·达内(Jean-Pierre Dardenne)和吕克·达内(Luc Dardenne)都倾尽毕生心血,力求打造最完美的主观电影风格,他们竭力追求最自然、不刻意的视觉画面和表演风格,他们的镜头紧紧跟随影片主角,让观众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安静的观察者,而更像是片中的一员。从许多方面来看,他们都是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继承者,这两大战后电影运动都追求粗粝的画面和细致的人物心理描写,而不是线性叙事、漂亮画面等传统的电影价值取向。
在美国,这类拍摄风格最早流行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黑色电影,然后在《码头风云》、《君子好逑》(Marty)这类富有开创性的剧情片,以及约翰·卡萨维茨的作品中进一步发展。这些电影在剧本和拍摄上都经过了精打细磨,但它们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的真实感,这是一种具有革命性的做法,他们打破了电影传统,推陈出新。索菲亚(002572,股吧)·科波拉和瑞恩·库格勒(Ryan Coogler)等当代导演都是这类风格的继承者。在泰伦斯·马利克和大卫·林奇这类导演手中,以及高佛雷·雷吉奥和杰姆·科恩等实验电影导演的手中,“局内人”式的拍摄手法变得更加抽象。他们的电影更像是情绪、氛围和情感交织在一起的诗歌,而不是清晰明了、“满足大众需求”的传统故事。
不管是“局内人”视角还是“局外人”视角,都有各自的优缺点:斯坦利·库布里克和韦斯·安德森的电影在画面上特别养眼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画面工整、优美,如油画般细节丰富,对戏剧空间感的把控非常好;但是这些电影也会让你觉得压抑不透气、过度矫饰、情感疏离。毫无疑问,“局内人”式的电影风格经常能产生强烈的共情效果,帮助观众与角色建立情感联系,但是这类电影也容易偏向乱无章法、过于自我、自说自话、过分乖僻的表达,最终会阻碍观众理解导演想要表达的思想。